
父亲与老屋
深秋。空气中浸透着丝丝凉意,笼着天空的那些灰色把秋日的肃穆渲染到了极致;被风卷着的一些枯黄而蜷曲的叶子,一路匆忙、张惶地迎面扑来;收割后又被犁铧翻动过的土地将那一片无边的黑色推到原野的尽头,一种苍茫与
深秋。空气中浸透着丝丝凉意,笼着天空的那些灰色把秋日的肃穆渲染到了极致;被风卷着的一些枯黄而蜷曲的叶子,一路匆忙、张惶地迎面扑来;收割后又被犁铧翻动过的土地将那一片无边的黑色推到原野的尽头,一种苍茫与沉寂也就留在了人间。在这个季节里,我又回到了故乡。车子越过那座古老的石桥、爬上一个慢坡后就从那萧索的林间望见了老屋。它静静地躺在山脚下,仿佛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正用一种平的心态在跟别人诉说着什么。它有些疲倦、怅惘,甚至带有几分失落、孤寂。就在这一刻,我却没了归家的激情和冲动。老屋在眼下虽不属于任何人,但那份发自心底的牵挂、思念却随着两位老人的离去已变得有些淡然了!
老屋只留在了记忆的深处!
而这记忆里又总伴有父亲的身影。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家住了三间茅草房和一间带木楼的瓦房。据大人说,这是土改时按中农的标准分到的。
说它是屋,其实是三间草棚,只能遮风。下雨时,外面大下,里面小下,真有点“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的况味。即使天晴,那屋里还会“滴答”两三天。倘若只有这些,心里或许还好受一点。那房上的茅草因风霜雨雪的侵蚀,渐渐腐烂;日子久了就长出一种白而硕大的虫子。那东西总在人不经意间从房上落下来,一副蠢笨的样子,还蠕蠕地爬动,叫人心里毛剌剌的,仿佛吞噬了什么令人恶心的东西却总想吐出来一般。房上长了那玩艺儿,可见这顶子腐败到什么程度了!过小年这天,父亲用竹竿绑了细竹枝使劲扫那屋顶,试图将那肥虫捣鼓下来。父亲说,过年了,总不能叫那虫子落到饭桌上吧!
贫困年代,农村过年都革命化了。锣鼓队朝你家门前一站,唱几支革命歌曲,喊几声口号,讨几支“丹江”牌香烟后,便欣然而去;亲戚们来往也只那么两三天。于是在正月初四这一天,父亲就扛着一根超长的扁担,拎着大板镰,挽着拘绳上山了。因为他听说十里外的人民公社的某座山上有一种叫“箭杆子”的草盖屋好。
父亲高大魁梧,双手可举起三百多斤重的巨石。每天鸡叫三遍时,他就上山,一直干到暮色四合时才撞进家门。父亲回到家时,因那草灰与汗水混在一起,除两只眨动的眼睛外,几乎看不清他的面目了。他的袖口、裤脚全因为山草的磨擦而变成了丝缕状的“流苏”了……父亲仅用了五六天的时间就割回了几千斤山草,他把草一溜儿一溜儿薄薄地铺开,好让那冬季的阳光尽量晒走草上的水汽。一个月后,父亲就请来几个帮手,爬上房去,一间一间地掀掉那烂如草粪的顶子,然后一层一层地铺草。整整忙碌了四五天,总算将那草房修葺一新了。父亲又搭着木梯,仰头将那屋檐里零乱的草用剪子剪得整整齐齐。然后跳到地上,眯起双眼,像仔细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深情地关注他的作品。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的微笑。
其实,父亲割的这种草是没有进行科学论证的,因为那草的叶子少、杆子长。即使挤压很紧,也比不上山茅草。那年春天雨不大,屋里倒也安静。可夏季暴雨袭来时,我家的新房就漏雨了;最南头的那间房子居然积满了一尺多深的水,东面的一扇墙几乎跨掉。目睹此景,父亲长叹一声,把头深深地埋下了。
立秋之后,父亲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就不知到哪去了。除母亲外,连祖母也不知他的去向。直到有一天,那个河南的烧土窑的师傅给我们送来几板车布瓦,这才晓得父亲每晚都到他窑场上翻土方。挖出一方土可挣五角钱。父亲在那儿整整干了四个月,挣回了三间房子的瓦片。
他想盖瓦房。这对于十里八乡大都住着破茅房的农民来说,简直是一个超乎寻常的梦想。
父亲常常走进屋后的那片竹林,悻悻地站在那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脚下那几间有点丑陋、低矮的老屋。父亲一闲下来总在自言自语,说那老房子地势低,没啥人气。原来,他在选高的地基,想建一幢“高高在上”的房子。祖母对父亲的想法颇不满,絮叨地说:“睡得好不翻(身),住得好不搬。”父亲笑笑,说那房子低了,人就挺不起腰身,总感到比别人矮了三分!
从此,父亲在收工之后就走进竹林,砍倒灌木、斩除竹根后,就一镐一镐刨那坚硬如石的沙土。这块地的坡度不小,要弄出几间房屋的地基绝非易事。我常看见父亲在夜里将一盏马灯挂在树上,扬起石镐,一边“咳咳”的吼,一边使劲往下掷;一干就到深夜。半年之后,新地基开辟出来了,白沙堆起两人多高。
盖瓦房跟草房不一样,檩子除了比草房上的粗且直外,还得在它身上铺满椽子。而家里除了三棵柳树外啥木材也没有。父亲请来了村里的木匠,那老头儿听了父亲的规划就说,准备三十多根檩子;如果有四棵水桶粗的树,椽子就不愁了。父亲笑笑说,那棵树还没栽呢。那时虽能到山里买到五元一根的上好木檩,但林业部门却在原路设了几道卡子,是不易弄出来的。附近虽有人在倒卖,价格却高出山里两三倍。
到哪儿弄钱呢?父亲又在自言自语,满脸都是心事。这个时候,他就叼上了他的那杆不长的旱烟袋,慢慢点上火,滋滋地抽出一缕缕青烟;双眼就透过那烟雾朝远方凝望。烟火熄灭了,他都不知道。
日子在父亲嗟叹声中流转,一晃又过了一年。那个春天,我和一群小朋友到后山去寻毛针(一种毛草在春季孕育出的一种白色的可食的东西),走到一座山下,就闻到一种油香,还能听见那间草房里传出“咚咚”的撞击声。我们便朝那地方奔去,却意外地见到了父亲。他穿着一身油晃晃的衣服,乱糟糟的头发跟满脸的络腮胡子连在了一起。父亲已有好多天没在家了。父子在这里相遇,都感到意外和惊喜。父亲见了我,忙扔下那把大铁锤,蹭蹭地奔出来抱起我,亲我的脸。然后笑着对别人说,我儿子比我强,他能认字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这里“打榨”,用那五十斤重的铁锤砸那木楔子;抡一天或一夜可挣一块钱。父亲在这里整整干了十个月,为的是挣够买檩子的钱。
一些基本材料准备就绪后,父亲说,我不要土筑的墙;我自己拖土坯,码砖。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管子灰,收集了一些牛尿。他说这些东西掺了泥和沙会坚硬如铁的。父亲就开始挖土、和泥了。那情形跟电影《牧马人》所描写的一模一样。
夏天里,每天早上父亲天不亮就起来了。我起床时,总看见他在老屋南头将那麦壳糠、石灰粉撒在已经被脚践踏得极松软的泥土上,再倒几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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