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堃是一个男孩的名字，今年5岁，住在我家楼上。
天还暖时，他时常一人下楼来玩儿，每逢路过我家门口，看到我，总是用两只黑黑的眼睛望着我，歪着头，轻轻地叫一声阿姨。却从来不笑，我努力地搜寻，脑海中也没有关于他5岁前的笑的记忆。
他的衣服似乎永远也跟不上他生长的速度，露出一大截细细的手腕与脚脖，就那样晃晃荡荡地走，愈发凸显他的大脑壳。我目测了一下，他头的直径等同于他胸膛的直径，他歪头时，我总在想，是因为他细细的脖撑不住大大的头，才歪的吧。
他小些时候，经常看见他与妈妈在院里玩耍。我家屋外的墙根底下，有一堆不知什么时候遗落了一堆沙，成了小堃的乐土，我每逢下班回家，都能看见他玩沙的身影，就那样聚精会神地，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小堃的母亲笑着跟我打招呼，却不肯停下手中的活，她似乎有永远也干不完的针线活。然后她教小堃叫我阿姨。小堃很乖地叫了声阿姨，也不笑，继续玩他的沙。我有些怅然，觉得这孩子少点什么。
有段时间，不见了小堃和他的妈妈。从邻居们隐约的谈话中，得知小堃跟他妈妈回了老家，——他姥姥的家。小堃的爸爸身有残疾，在街道办的福利厂上班，四十多岁才娶了小堃的妈妈，有小堃以后，爸爸微薄的收入不足以维持生计，而小堃在长身体，又不想亏待了他，妈妈和小堃才回了老家。毕竟农村里有供吃饭的土地，不用花钱且能填饱肚皮。听到这些，我的心很沉，眼前凸现出小堃那深不见底的幽怨的眼神。
过些时候，小堃回来了，个子高了不少，还是瘦瘦地挺着大脑壳，摇摇摆摆地走，只是脖子上多了个拴钥匙的绳。后来知道，妈妈出去做工了，只有小堃一人在家。他就那样挂了钥匙，站在路边注视过往的行人，不怎么喜欢玩沙了，还是不苟言笑，脸上挂着严肃的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神情。院里与他般大的孩子都去了幼儿园，他没有伙伴，幼小的身体站在大院门口，显得孤单又凄凉。
一天，我下班回家，又看见他站在院门口，黑漆漆的大眼睛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人，他的目光总会跟着一个人走出好远，然后回来，又跟着另一个人走出好远，定定地望向路口，久久不肯回头。那是他妈妈回来的方向，他一定是想妈妈了。
我心底掠过一阵酸楚，想起我自己的儿子，与他这般年纪时，正坐在家里，由爷爷奶奶轮番着讲故事，身边有数不清的彩色图书，各种各样的水彩画笔。而小堃的童年，与我儿子竟有这样的天壤之别。
他身上的灰暗与阴霾，又是那样灼痛我的心。我突然有个想法，也许我能帮助他，使他将来拥有可供回忆的、美好的、彩色的童年，童年本是最美的。
我慢慢走到小堃面前，蹲下，目视着他的眼睛。
我用极慢极柔的声音，笑着说：“小堃，跟我回家好吗？阿姨有事需要你的帮助。”
小堃听到我的话，怔了一下，但马上就痛快地答应了，还是没有笑。
可能这是小堃生平第一次串门，他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拘谨得很。我打开窗户，放了许多阳光进来。削了只苹果放在他面前，示意他吃。他拼命地摇头，眼睛却不肯离开苹果。
“不。”他说。“妈妈说不能吃人家的东西。”
我明白他家的处境，苹果相对也是奢侈的；我也明白小堃妈妈，她是教儿子要有志气，自立自强。可是，让一个五岁的孩子，背负这些，原本沉重了些。
我说：“小堃，没关系，你就把阿姨家当你家，吃了才有力气帮阿姨干活呀。”
小堃望望我又望望苹果，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拿起苹果，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很认真地吃，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他用眼睛四处逡巡着我的家，从他眼睛里我读出了渴望与新奇。
我搬出我儿子的玩具箱，又找来一只空箱子。对小堃说：“小堃，你的活就是帮我把你认为好的、喜欢的玩具，放在空箱子里，剩下的统统扔掉。”
小堃的眼睛焕发出明亮的光来，嘴角慢慢向腮边滑开，露出两排白白的细碎的牙齿，很好看。
他拿出一个折了翅的飞机，放在地上试着推了两下，飞机跑出一步远的距离，小堃拿在手上左看右看，然后对我说：“阿姨，它虽然折了翅，但不影响飞是吗？还是别扔掉吧。”说着他放入了空箱子。他又拿出掉了一个轱辘的小汽车，在箱子里找出那个脱掉的轱辘，安上，汽车重新变为完整。他思忖了一会儿，又将汽车放入箱子。后来，缺了胳膊的、断了腿的小猴子，小马驹……都统统进了箱子。
我又搬出儿子的图书，小堃的注意力登时转向了这边。我手捧那本印刷精美的彩色的《西游记》画册，给小堃一页一页地读下去。小堃被精美的图画与新奇的故事陶醉了，我看到的是一个求知若渴的饥饿的儿童，迫不及待地扑向知识的面包。他咧着嘴，将箱子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一副喜不胜收的样子。他央我给他讲，我也饶有兴味地逐一讲下去……
不知不觉天近傍黑，屋外传来小堃妈妈唤小堃回家的声音。我把小堃妈让进屋里，将两只箱子封好，对小堃妈说：“这些书与玩具送给小堃了，还有些我儿子穿小的衣服，若不嫌弃也拿去用。”
小堃妈极不好意思地推却。小堃望望妈妈又望望我，欲言又止，神情无比着急。
我说：“小堃妈，拥有多彩的童年，是每个儿童的权利，我只是尽自己的微薄之力，不足挂齿的。”
小堃妈见我执意坚决，千恩万谢地抱着两个箱子上了楼。
楼道里传来小堃清悦的笑声。
第一次听见小堃这样笑，我禁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