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子
一个呆傻人,一摞花布块,会有什么样的故事?我很小时,金狗子就已经是大人了,等我长大后,他却越长越小,光光的脑袋壳只够到我的肩膀。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大名,就连“金狗子”这浑称,也是歪着叫的。老人们说他本应
一个呆傻人,一摞花布块,会有什么样的故事?我很小时,金狗子就已经是大人了,等我长大后,他却越长越小,光光的脑袋壳只够到我的肩膀。
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大名,就连“金狗子”这浑称,也是歪着叫的。老人们说他本应该叫“斤九”——他生下来时只有一斤九两,闽南话“金狗”与“斤九”差不多同音,人们于是都那样叫他。推算起来,他的辈分还很高,但没人认他的辈分,三岁小孩也可以奶声奶气喊他“金狗子”——闽南话子字为小,金狗子就是让人看低的儿子辈。金狗子老爸早死,老妈领着他改嫁,养父发现他呆傻,又给撵回来,由最近亲的鸟儿梨婶残汤剩饭地收养他。
也没人说得准他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的脸面看起来傻乎乎,两只眼睛却很活动,溜溜乱转,厝边人(邻居)都说那是一双鬼眼。他说起话不着三不着四,不是常人的理,可又很会唱那些乱糟糟的山歌,一句一句唱得蛮顺溜。他笨手笨脚,犁耙锄什么的田地活全不通,有人说他学不上路,有人说他不愿学——他不肯老老实实在生产队做田,宁愿自个儿上山挑山芼茅草。我小时候总能看到金狗子肩上扛着根两头尖尖的扁担,一头串着把麻绳,绳上结着把弯弯的茅草刀,晃晃悠悠上山去。挑回山芼,或者卖给砖瓦窑,或者卖给不能上山的厝边人烧饭用。山芼过大称时,金狗子“嘻嘻嘻”傻笑着,把秤砣尽量往外推,再用手托起秤杆。厝边人打开他的手,把秤砣收回来,让秤杆往上翘,金狗子嚷嚷着:“高了,高了!”把秤砣推出去,如此较量。最后总是金狗子得胜,直看着秤杆沉沉的快挂不住时,他才满意罢手。买主算账时他也算,算得很慢,但很准确,要错,只会往多处错。
由此厝边人都说金狗子很坏。更坏的是他还会偷吃偷拿,并且到处搞破坏活动。他住在一座五姓杂居的大厝里,本厝人家的灶房大多设在小厅堂、“过水”(小天井前后的空间)等开放处,无门无帘,吃剩的饭菜什么的也就放在桌柜里,金狗子会半夜三更起来偷吃,尤其是逢年过节有好东西的时候。人们有时候是当场逮着他,有时候是第二天凭猜测找他算账,唯一的惩处办法是寻根细细软软的竹条子抽他。竹条子抽人很疼,但不会伤骨头坏身体。按说金狗子挺老实,真偷吃了,他就抱着光脑袋壳乖乖认抽,又是哭号:“疼死我呀,我不敢了,我不敢了!”又是哀求:“老叔公老婶婆呀,轻点,轻点!”要冤枉了,他就耍横反抗,并且找机会报复。他会三更半夜溜出门,打开这一家的猪圈,把猪闹醒赶出去,或者去摸那一家的鸡窝,有鸡蛋他不拿走,把它们捣烂在窝里。
我小时候倒不认为金狗子坏,倒很喜欢跟他玩。他一挑回偷割的生山芼,我就去翻,总能翻出些小小坛子似的桃金娘果、黑珍珠般的“车籽”什么的来吃。金狗子也对我好,时常从他那脏兮兮的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给我。我老爸老妈都在外地教书,自小就在大厝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总是教训我,不许和金狗子在一起!我不听。奶奶老了,看不住我,我一转眼就跑去找金狗子。金狗子上山时,我也要跟着走上一段。金狗子走得很慢很慢,边走边教我唱山歌,他念一句,我学一句。把我教会了,让我放开嗓门,对着不远处正在拔秧苗的大女人们喊:
后溪一株茶,
茶下人逮虾,
十七十八不去嫁,
留着奶子越大个!
我那时候还没上小学,不懂那山歌什么意思,只觉得念起来顺溜溜的挺好玩,于是喊了一遍又一遍,越喊越带劲。结果拔秧苗的大女人们追了过来,金狗子很不够意思,甩下我自个跑,我于是被大女人们拎回我奶奶面前,奶奶狠狠揍了一顿屁股。
上小学后,我渐渐长大懂事,不再缠着金狗子。大约在我念到四年级时,金狗子做了件很坏很丢人的事。详细情况我不大清楚,只听说他藏在茅厕里,偷偷看田水浑订婚了的大女儿阿凤上厕所。我放学回家时,金狗子已经被田水浑从茅厕里揪出来,跪在地上不停向她磕头,阿凤捂着脸在一旁哭哭啼啼。田水浑是本厝最厉害的“赤查某”(恶女人),气歪了脸,用大水瓢舀起满满一瓢稀粪汤,“哗”地往金狗子光脑壳上浇,一连浇了三瓢。要不是鸟儿梨婶阻拦,我相信那一大坑粪水一定会被田水浑舀干浇干。那时候正是寒冬腊月,金狗子被浇得直打哆嗦,边哆嗦边呛咳嗽,我看到他把嘴里的稀屎咽了下去,样子很可怜。但我一点也不怜悯他。我那时候和所有男生一样,根本不和女生说话,他金狗子竟然去偷看女人上厕所,我认为他一定疯了!
金狗子被凉粪汤浇头后,大病了一场,没人理他,是他自己好过来的。他病好后阿凤就不在大厝了,田水浑怕有好歹,急急把阿凤嫁走。金狗子病后很蔫,竟也懂害臊,见人都不敢抬头,每天一大早就扛着尖扁担上山去。我上学也很早,听到他哀哀唱山歌:
后山鸟仔叫吱吱,
没爸没妈受人欺……
我不由地也伤心起来。
从那后,金狗子变好了,也许是那三瓢粪汤有功效,也许是鸟儿梨婶好开导。我听到鸟儿梨婶训斥金狗子:
“不要面的东西,该去吃屎!你就不能长长志气?有本事自己好好攒钱,讨个老婆,让别人看看你也是个人!”
金狗子垂着光脑壳听话,听完就上山挑茅草。他真上了路。以往一挑三歇,卖了点钱就去黑市买米闷干饭吃掉,这下一连好几天都不歇,也不再闷干饭,和别人家一样喝稀粥。半个多月后,他上镇上商店扯了块花布。他拿着花布回家时躲躲闪闪,不想让人知道,只悄悄拿给鸟儿梨婶看。鸟儿梨婶却把那宝贝东西抖露开,还特意平展着呼啦啦穿过田水浑的过水灶堂,向田水浑示威。我看到了那块花布,大红底子,印着好些朵金黄色的菊花,很鲜艳。
“娶老婆啰,金狗子!”厝边人见了金狗子就调笑他,当然,也称赞。
金狗子怕羞,低头傻傻笑,却更长精神,花布一块一块买回来。后来不止买花布,还买新床新桌椅,也懂得收拾他那间原本又脏又乱的屋子,挑了好些挑新赤土夯平地面,往墙上刷白灰水,再贴上张白胖娃娃捧大鲤鱼的年画。我后来走进他的屋子,认为完全是间新房。我由此开始相信男人都必须讨老婆,只有想着讨老婆人才能变样。瞧金狗子把屋子变了样,他自己也要变样,不再让鸟儿梨婶用剃刀给他刮大光头,而把头发留了起来,留够长了就跑镇上理发店整了个中间开叉的小分头。但全厝的人都不赞同,看着他像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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