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
某个微雨的秋日。
黄昏。
苏州。
张静秋正坐在窗前爬格子。
她手里握着钢笔，在方格纸上面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很显然，她的心里很乱，并没有沉浸在所构思的小说情节里。
窗外的河面上响起了划水的声音，越发的搅扰了静秋心里的秋水。她向窗外张望着，正好迎见了那张熟悉和俊俏的脸。
虽然已经料到是他，可静秋还是被吓了一跳。
窗前的河面上停着一只乌篷船，一个小伙子站在乌篷上面，正痴痴的望着静秋的那张美兮的脸庞。
静秋打算关上窗户，却被他拦住了。
他生气了，拉住了静秋的手，急切的说道：“跟我走，我们走的远远的。我给你好日子过。”
静秋挣脱了他的手，急切的喊道：“大伟，别这样！爹妈都在外屋。”
张大伟死活不肯松开静秋的手，眼睛里像是着了火，结结巴巴的说道：“你答应过我，我们一起走。”
静秋捂住脸，呜呜的哭着。
大伟蹲在了乌篷上，双手抱着脑袋。
静秋哭够了，终于停歇了下来，递给了大伟一张纸，说道：“你的学生证，我替你收着。”
大伟接过了学生证，说道：“考上了又有什么用？我还是读不起！”说完，便把学生证丢到了船舱里。
静秋喊道：“读得起！”说完，便从抽屉里摸出了一个木头盒子，从里面抽出了一本存折。
大伟怔怔的看着那本存折。
静秋说道：“这是姥姥当年留给我的，说是要给我做嫁妆。妈不知道。反正，这些钱将来都是我的。”
大伟愤然的站起身，说道：“我不能花你的钱！”
静秋的脸一红，说道：“我将来嫁给了你，我的不就成了你的？”
大伟的眼圈一红，说道：“那你决定不跟我走了？”说完，眼睛里便涌出了明晃晃的泪。
静秋低下头，拿起了钢笔，在方格纸上胡乱画着。
大伟说道：“你告诉我，我便死了心。”
静秋抬起头，又低下了头，继续用钢笔在稿纸上胡乱的画着。
大伟一脚踩到了窗台上，像是要跳进窗户里。静秋撂下钢笔，站起身，拦住了大伟，哭道：“我不走了！我答应爹妈考大学。”
大伟硬是跳进了窗户里，一把拉住了静秋的手，哭道：“你答应过我，我们一起去南方打工。”
静秋甩开大伟的手，哭道：“那只是我们的醉话！”
大伟愤然的说道：“我说的不是醉话！”
静秋哭道：“你安心考大学吧。大学里偏偏少了我们这一对。你不觉得可惜？我真要跟你一走了之，我一世的清名便都毁了！”
大伟趴到了泛黄的墙壁上，脸贴着墙上糊着的旧报纸。片刻后，那发黄的旧报纸上面便多了一条湿漉漉的水渍，延续到了下面，像是一条蚯蚓。
静秋坐到木椅上，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看着远处的石桥。
石桥的栏杆上停着一只鸟，不知名，可怜兮兮的，傻愣愣的，好像是泥塑的似的。
大伟彻底绝望了，耷拉着脑袋，翻过了窗户，跳到了碧盈盈的河水里。
静秋吓了一大跳，用手捂着嘴，呆呆的看着河里的那些泡泡。
大伟从河里钻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河水，双手撑着船舷，爬到了船上。他看了静秋一眼，说了一句：“听你的。”便驾船走了。
静秋颓然的坐到了木椅里。那划水声已经彻底的消失了。可是，她的脑子里还是回荡着那咕咕的声音，像是着了魔。
有人敲门。
静秋开了门，看见了母亲的那双通红的眼睛。她说道：“静秋，你爸爸的病犯了。”
静秋吓了一跳，说道：“不是好端端的吗？”
静秋妈说道：“他是心病犯了，大夫开的药根本治不好。”说完，眼睛里便涌出了火辣辣的光。
静秋的双手揉搓着衣服角，咬着下嘴唇。
静秋妈带着哭腔说道：“你长大了，自然知道我们的心。我们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就是盼着你能学好。否则，你奶奶家的那些势利眼们又该得逞了。当年，你父亲赌博，输光了你奶奶家的部分家产，他的兄弟姐妹们自然是气不过，明地里和背地里，不知道给了我多少气受！我这辈子，压根就不指望你的父亲了，我只能指望你了。”
静秋低着头，继续揉搓着衣服角，脸上的红晕已经烧到了耳根。
外屋里，传来了醉骂声，随即便是酒瓶子破碎的声音。
静秋妈擦干了眼泪，说道：“他又喝上了！他心里其实愧疚的很，总觉得对不起你的爷爷和奶奶。更对不起我，害得我在婆家一世抬不起头，忍辱负重了这些年。”说完，便三步两步的出去了。
静秋回到屋里，颓然的坐到了木椅上。
木椅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倒把静秋吓了一大跳。她趴在写字台上，呆呆的望着窗外的那轮夕阳，觉得那轮夕阳像是魔鬼的一只眼睛，正发着蛊惑的橘红色的光。
静秋拉上了窗户。
晚饭的时候。
静秋爸故意把筷子在碗碟上敲得一阵乱响。静秋妈看了他一眼，低着头，把饭碗里的篦子挑了出来。
静秋心慌意乱的，一直低着头。
那只印着秋海棠的瓷碗有些微微的颤抖。
静秋爸说道：“我抬不起头来，指望女儿能抬起头来。”说完，便唉声叹气的放下了筷子。
静秋壮着胆子，抬头看了父亲一样。她正好迎见了父亲冷峻的目光，吓得立即垂下了头。
静秋爸把筷子摔到了地上，骂道：“我生不出儿子！只好认命！可没想到女儿倒是给我召来了半个儿子。”
静秋哭了，掩面痛哭了起来。
静秋爸继续骂道：“我倒是省心了！女儿把女婿领进家来了！”
静秋妈说道：“你小声点，别让邻居们听见了。”
静秋爸越发大声的咆哮了起来，他骂道：“我还顾什么脸面！”说完，便摔摔打打的冲出了家门。
静秋妈说道：“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便低头走了。
静秋像是一只木偶，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提着，木讷的挪回到了屋里，掩上门，一头栽倒在了床上，眼泪哭成了河。
那一晚，睡梦里，静秋听见外屋里传来了唱昆曲的声音，咿咿呀呀的。随即，便是酒瓶子摔在地上的声音。她知道，父亲今晚又犯病了。母亲今晚又要失眠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星辰凄迷，霜雾浓重。
静秋骑着自行车，向学校的方向驶去了。
在学校车棚里，她只顾着放车子，没有看到车棚的角落里蹲着一个黑黝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