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秋天,他们都会来
女儿出生的那个秋天,山上来了一批着蒙古袍的生意人。他们把大卡车呜呜地开到我家不远处一块开阔的灯光球场之后,还使劲地摁了摁喇叭,叭叭叫了好几声,扩音器就传来亲切的召唤:美丽的大草原给庐山人民送温暖来了!
女儿出生的那个秋天,山上来了一批着蒙古袍的生意人。他们把大卡车呜呜地开到我家不远处一块开阔的灯光球场之后,还使劲地摁了摁喇叭,叭叭叫了好几声,扩音器就传来亲切的召唤:美丽的大草原给庐山人民送温暖来了!
自此,我的窗子时常会飘来歌声:德德玛《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南方人坐月子得天天卧床静养,专心哺乳。于是没日没夜地听德德玛的歌声,悠长的长笛和马头琴声,也听着母亲在厨房里哒哒哒切菜和水龙头哗哗冲洗尿片的声音,患癌症晚期的父亲闲散着走进走出的脚步声……这样听着,听着,便痴痴的出了神。
出月后,我时常抱着孩子陪父亲闲散走过灯光球场。秋凉,山中起雾。帐篷里生意冷清,三两个贪玩的孩子在球场上骑脚踏车,几个老者踱过来踱过去,有人买菜回来路过,探头瞅一下,就走开。孤零零的帐篷,像是随着一阵寒气流的裹挟,被喷吐到山上来的,在雾中,寂寞地面对异乡群山,守护着遥远故乡的温暖织品。
曾多少次在各种画面中看见过大草原上的蒙古包,和草原上奔驰的马,它们在蓝天白云低下所呈现的幻想和激情,总是让我念想起一个英雄业绩时代流动与飞翔的光荣与梦想。眼前这个帐篷,显然只是一个临时的、窄小的物品交易和生活空间。他们将在这儿停留一个月或是两个月?短暂,卑微,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对待生活的认真:帐篷四周牢牢扎着钢柱,绳子一圈一圈缠绕,绑缚,顶盖用木片拼接架起,一层塑料纸一层遮雨布,帐篷外沿是用红毛毯铺就的一排平整柜台,摆放着琳琅的商品,蓬壁中央悬挂着大汗的画像,边上有炉灶,炊具,清洗衣物的水盆、搓板,……
帐篷里面没开灯,生意不好,他们节俭着。四个蒙古男人蹲着坐着围在一起剥花生,吃面条,看录像,极差的盗版碟片。风吹进来,撩开他们赭红色的旧袍子,露出他们胯下成堆的麻袋编织袋,里面堆叠着没卖出去的羊毛衣物。一个皮肤红润的、精壮的蒙古女人走进走出,很忙碌。她穿着皱巴巴的蒙古裙子,然而色彩鲜艳。男人们手中的大碗面已陆陆续续吃完,女人从桶里舀水洗碗,一边随扩音器中德德玛的歌声一起哼哼唧唧地唱着,看上去很快乐。她扭头冲里头大声叫唤着:庆格尔泰——提桶水来!亲切而欢乐的的草原男人名字,他们像一家人一样。
明天会是晴天吧,明天他们的帐篷外将会有许多的顾客光临,明天,他们将会如愿卖掉麻袋里的每一件羊毛织物,赚到为数不多的一笔钱,开着快乐的大卡车,摁着喇叭,回到遥远的家乡,和父母、孩子们过一个温暖平安的年,一家人,一个都不少。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等待了!热闹的城市并不认识他们,静谧的大山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把梦想装在大卡车上,在谋生之路上,携带着某些简单的理想和希望,在异乡临时搭建的帐篷里认真生活着,静静怀想着,快乐歌唱着。一天一天,从一个异乡到另一个异乡,从春到夏,从秋到冬,从黑到亮,从雨到晴。
站在帐篷下,我陪着父亲一件一件挑选羊毛衫,羊毛裤。蒙古女人热情地与我们攀谈起来。当看清我父亲脖颈上因放射性治疗有大面积的灼伤时,她极认真地告诉我父亲,说她以前也得过鼻咽癌,现在还好好活着呢——生死天注定,老哥,我们抱着希望活每一天。
我信任一棵树的朴素和忠诚,我也信任一顶流动帐篷的艰辛、梦想、歌声和慰籍。或许,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宿命里以自己的方式行走着,喜怒哀乐着。许多的他们,许多的我们,不也一样在一顶帐篷下,在一片土地上,在诚恳的劳动和简单的细节里存在与感知着,完成从开始到结束,或短,或长。
我的父亲于次年的春天在老家安然离世。一批一批的蒙古生意人却从此在每一个秋天都会来到庐山。卖葡萄干和哈密瓜的新疆人,手工制作的民间艺人,弹棉花的和美容美发的、还有同我一样招聘或调动来的异乡工作人员…….也曾在不同的年份不同的季节先后来到这座山中。他们每人都经历着各自复杂遥远的历程,怀着不同的梦想,唱着不同的歌,或长期或短期,他们的到来会给山中带来喧闹,也带来色彩、香甜、和温暖。然后在年关到来的某一个早晨,人们走在厚厚的积雪上,忽然发现山中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身影。山门依旧敞开着,静谧的大山在雪花飘飘中轻轻地叙述着回忆着,一些季节里一些平凡的路人琐碎细节里的感动。
2010年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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