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天空蓝如水晶，春寒料峭中，她身着猩红的嫁衣，站在花轿前，良久地眺望。睫毛上的泪珠在风中颤动，到底没有落下来。
媒婆说：“新娘子，吉时快到了，快上轿吧。”她低下头，弯下腰，到底上了花轿。那一刻，她似乎听到他沉重的叹息。
他们曾经那样爱过，说好了，要执手偕老，至死不渝。
然而他们只是上天取乐的木偶，她终究只能嫁作他人妇。
她想，今生今世与君相知，夫复何求？
可是他却不这么想，分明知道相守无望，他偏偏要等她。
月如钩。他不能容忍，她的丈夫每天向他炫耀他们有多恩爱，遂在一个冷月之夜走掉，走到长江边住下。那是他们曾经约定要执手偕老的地方，可是如今只有他一人了。满眼，桃红柳绿，在别人看来，是春色撩人，乱花渐欲迷人眼；在他看来，却是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那一天大概已经入夏了。他到底去参加了她二十岁的寿宴。拥挤的人群中，他看到她笑脸相迎，似乎身子不像以前那般灵活了，而且比以前显得丰腴了些。他想，她一定很幸福吧。待众人散去后，他单独在书房中等她，她迟迟不到，他有些焦躁，不耐烦地数着杯中的茶叶。
“我来迟了！”她的声音骤然响起，如同每一个出嫁的女子，她挽了髻，鬓角亦贴了花黄，俨然是一个贵妇人。她的笑靥如同**芙蓉，竟比少女时多了几分风韵。他不由痴了。她莞尔着向他请安，他忙扶住她，刚欲说话，她马上敛了笑意，退了两步。他有些不知所措，呆立在那里。她轻声道：“放尊重些，这像什么样子？”他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从前了。原来一切，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摆摆手，众下人都退了下去。她这才抬眼看他，一瞬间，她的眼泪落下来，欲言又止。
他马上下意识地去抱她，她欠身一躲，看着窗外，一手轻抚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努力轻笑道：“院子有棵桃树，你想抱的话随你。”
他愣了一下，陪笑道：“不过一个拥抱而已，你，你——他不会知道的。”
她不由大怒，转而又冷笑道：“他自然不会知道，他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有回家了。我办这个寿宴，不过想家里热闹一下。”
他愕然道：“他对你不好么？”
她笑道：“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罢了。倒是你，我已经嫁了人了，不能够再像以前一样对你投怀送抱甚至自荐枕席。我自有我的操守。”
他忙道：“我并是那个意思。我——我……”他的脸涨得通红，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
她又笑了笑：“世事总是这样的。我已经安顿了，你什么时候成个家呢？”
他猛然抬头看她，道：“你知道我是非你不娶，所以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娶任何人了。”
她笑道：“你休说这些混话。你这样好的男子，总是会有许多姑娘要嫁你的。我、我自知配不上你，所以嫁了他——我们终究只能是做朋友，是不是？”
“嗯——不！我相信不会的！我等你……”他激动起来。
“我怀孕了。不知道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呢！”她的笑语，似一盆冷水，浇得他浑身上下，连心也冷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她脸上的那些幸福的微笑刺得他的心失去了知觉。不是不为她幸福而开心，而是她的幸福从来与他无关。他只是个局外人，眼睁睁看她与别人白头到老，儿女承欢膝下，他只是独自一人罢了。当年那些舞榭歌台，那些紫衫红袖，不过是一场大梦啊。可是偏偏，他不能忘记那些，紫玉钗斜灯影背，红棉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他听到她说：“你知道么？做母亲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竟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幸福呢。”
他的脸色冷下去，冷冷地问：“真的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幸福么？”
她笑道：“可不是呢，他低下头，不敢去看她。他本该为她开心，可是为什么自己却难过到窒息？是不是，他伤她太深，让她没有安全感和幸福感？他想问难道我们在一起是你并不幸福么，可他始终问不出口，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若是幸福的话，就很好了。”他真的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没有带她走，带她远走高飞。她该是他的女人，只是他的女人！然而世事沧桑，他们都无力反抗，
他走的时候，她送到门口，他本欲早些逃走，却被她拉住袖子。她轻启朱唇道：“孩子满月后，我带着孩子去看你。”他听此，不觉心头一热，她自是还是如此思他念他。他鬼使神差地将她拥入怀中，又道：“若是我当时带你走了，我们也该有个孩子了。”他的气息在她耳畔起伏，她没有拒绝他，他们都知道，这一刻的温存已然不多了。
他走了，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她再抬头时，却见她的丈夫站在不远处，头上的青筋也暴了出来。
他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他知道，她是不可能毁约的。他依然住在长江边，一边是担心，一边是思念，整日整夜的辗转反侧，可是他不敢去找她。也不是不敢，只是怕听到或看到他不愿看到的事。
他听人家说，她被怀疑与他有暧昧关系，而被丈夫虐待。又听人家说，她的丈夫亲手杀掉了他们刚出世的孩子，她一夜之间，白发因生。再后来，他听到她的死讯。
他不敢相信。她是如此顽强的女子。她为他受尽相思之苦，为他经过种种磨难，但她还是坚强地活下来了。为什么，她嫁人以后，会这样脆弱？他不信，他不肯信。
他不知道，她的府中有没有办丧事。
他更不知道，他的丈夫在得到她以后，薄情如此。
依然是，苒苒物华休。
他依然住在江边，自给自足。他有些过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要疯掉了。他能做的似乎只有等待了。
某一个美丽的清晨，他竟收到她的信，说她一切安好，已经逃出了原来的家，要他勿以为念，又说，他不必回信，也不比来找她，收到信的话，就雕一只木船，放在江中，她会看到。他照做了。
以后每个月都会受到她淡定的字迹。她一遍又一遍地说无需去找她，可他没办法不想她，不找她。他一遍又一遍地用重金托人寻她的消息，可是往往得到的不过是“找不到”或“死掉了”三个字。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他无比沮丧。
十年，犹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