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望也望不尽的大山，山子停下来，把背上熟睡的妹妹往上托一托，抽出一只手擦了擦汗，又提起脚爬山。他要爬出这山，去县城给妹妹拿药。山子背上的妹妹在睡梦中露出一只小虎牙，浅浅的笑着，笑容却有些傻气，她是个智障患儿，今年六岁，三岁时的一场意外使她从此失去了从前的灵秀，每天只是呆呆傻傻的笑着，允着手指，甚至不晓得自己一个山里痴呆妹子，父母都卧病在床，自己将来怎么生存？这些，还不能进入她混沌的大脑，但是已经每天在困扰着她的哥哥，山子。
“呜——”又一辆大货车蹭着山子开过去，山子赶紧放下妹妹，使劲挥挥手，大货车嗖的开走了，甚至容不得山子喊一声“喂——停车！带我一途——”山子狠狠地擦擦汗，又赶紧看看傻傻笑着的妹妹。唉，怎么好，妹妹竟然还在开心地笑！山子也有生妹妹气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毕竟是个小傻瓜，叫人怎么好？山子用带着怜悯的目光看看妹妹，笑着摇摇头。妹妹举起小手，指着山子书包上的大苹果图案，比比划划地说：“苹果——吃！”山子心里一酸，苹果？还不知道再走多少山路才能到县城给妹妹买到苹果，他摸摸裤兜里卷卷巴巴的钱，心想，有限的钱要留给妹妹买药，于是他摸摸妹妹的小辫子，哄她：“英儿，乖，咱不吃大苹果，不好吃！”英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念叨着：“大苹果，不好吃！吃——月亮！”山子心里的委屈终于顶不住了，毕竟他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真想放下妹妹大哭一场，告诉她哥哥哪有钱给你买好吃的，但是他还是忍住了，仅仅是揉揉迷着的眼，没说什么，背起妹妹上路。
快晚上的时候，兄妹俩终于到县城了，医院和药店都已经关门，他俩得找地方过夜啊。山子一家一家旅店问过去，费用不是十几就是几十，山子为难地摸摸口袋，咬咬牙就走了过去，这样一连问了好几家旅店，都没住上。英儿已经在哥哥背上沉沉睡去，山子却还在街上艰难的挪动脚步。街上到处莺歌燕舞，山子觉得只有自己和英儿是没家的孩子，山子只有十六岁，这一切对于他是否太残酷了呢？　
“诶，小哥，干嘛呢？到我这里睡吧——”一个打扮摩登的女郎娇滴滴的声音吓了山子一跳。他赶紧回头看去，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姑娘，涂着重重的口红和眼影，眼眶里却空空洞洞，在黑夜里看去像是一具美丽的骷髅。山子纳闷的问：“您开旅店呀？”小姐一笑，说：“跟我来，我带你去找地方睡觉。”山子扭头看看了背上的英儿，低下头沉默着，忽然说：“那谢谢您，我跟您去旅社！”小姐又是一笑，说：“什么您不您的，叫我枝子。”山子疑疑惑惑的跟着枝子走进小巷，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枝子把山子带进一户人家，里面被煤火熏黑的墙与枝子绚烂的装扮形成鲜明的对比。山子问：“这就是旅馆？”枝子笑了，“这是我家”，她把山子引进一个弄堂，里面有一个黑黑瘦瘦的老奶奶站起来招呼枝子，枝子跟老奶奶交待了一下，老奶奶就开始收拾弄堂里的双人沙发，又搬来一床被子，枝子回头招呼山子：“你们就睡这里，不嫌简陋吧？”山子眼里噙着泪水，连声说：“这里好，这就挺好！”　
夜深了，山子还没睡着。英儿也睁着好奇的眼睛，吧嗒着手指头东张西望。快二更的时候，山子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悉索声惊醒，赶紧偷偷睁眼看，看见刚才的枝子领着一个流氓气的老男人进了堂屋，不久里面就传出打情骂俏的声音。山子的心一沉——枝子可能也不是检点的女人。但是天已经晚了，外面又没处睡，山子看看已经睡着的妹妹，探起来半截的身子又轻轻躺下了。黑夜中，一切是那么静寂，堂屋里的声音也逐渐静下来，山子却怎么也睡不着。　
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山子好像到了学校，考了第一名，考上了北大！学校发给他一大笔奖学金，他全拿去给妹妹看病，妹妹看好了！眼前再也不是那个痴痴傻傻的小傻瓜，而是一个出落得秀气美丽的大姑娘！山子正要欢呼雀跃，却看见枝子走过来，摇着他，喊着：“起床了，起床了……”　
山子努力睁开眼，原来是一个梦。老奶奶正摇着他，沙哑的说着：“起床了，起床了——这孩子！”山子不好意思地赶紧叫醒英儿，枝子已经不知去向，老奶奶说她可能去“拉活”了。　
上午。街上暖暖的。山子兴奋的拉着妹妹来到县城的中心医院，挂了专家号，一直等到中午才看上。专家很和蔼，看了英儿，还开了药。山子兴奋的拿着单子去划价，划价的阿姨清脆的声音报价道：“一共一千。”山子战抖了一下，摸摸裤兜，裤兜里是他去年一年从牙缝里省下的生活费，一共六百二十一块零一毛钱。山子低头皱眉想了一会儿，拉起英儿跑出医院，一会儿就出现在一家私人药店里。外边，一个窈窕的身影闪了一下又不见了，不一会儿又出现在药店里，抓住山子，又对着正给山子抓药的大夫推了一下，正色道：“对不起，这是我弟弟，我们不在这里拿药。”山子急得挣脱那双温柔的手，抬眼看去，却是枝子。枝子不由分说，把山子和英儿拉出药店，两个孩子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跟着她出了药店，山子气的连声喊：“放开，你放——开！”枝子忽然“唉呦”一声，连忙低头看手，手上有山子的一排牙印，山子拽着英儿已经在几米以外飞快的跑开。枝子急得大声喊：“傻孩子！假药！假药啊！”山子愣愣的站住，愣愣的回头看枝子，枝子正在和手上的伤口搏斗。山子的眼睛被一片雨雾蒙住了。　
傍晚。山间的小路。英儿欢快的在前边跑着，山子在后面闷闷的走。药是拿到了，枝子添的钱，在正规医院买的。但是大夫说英儿的智商低，以后的生活花钱的地方应该少不了，将来父母不在了，英儿怎么办？山子忽然笑了，飞快的跑几步追上英儿，喊着：“英儿，咱不怕，将来，哥哥跟你结婚！”英儿笑着回答：“哥哥结婚！我也结婚！”山子和英儿的身影，就这么着伴着即将下坠的夕阳，红遍了这山，这路，在夕阳里跃动的，是两个孩子真诚的心灵。
枝子呢？以后很多年，山子都没再见过她。念完大学的他已经知道什么叫妓女，但是他从不配合那些把她们边缘化的议论。英儿呢？在她十岁那年，傻傻的要到井里捞月亮，淹死了。山子边读大学边打工，自信能够养活自己，他还要养活年迈的父母，让他们安度晚年。山子学的是中文系，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校园文学作家，经常写一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写他们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是的，是怎么存活下来的。生活的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