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府城墙，九里十三步。步行其上，发现了这样的生长方式——于城砖缝里，生长着一棵枣树。枣树本也寻常，长在这里似有了古意，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下面的歌谣：

小枣树，歪歪头儿，
俺在树下织红绸儿。
大嫂嫌俺织得稠，
二嫂嫌俺织得稀，
三嫂上来撸啦机。
娘哎娘，受不的，
起包袱送俺去。
大哥送到大门外，
二哥送到圪针寨，
三哥送到马河沿。
弯弯腰，提提鞋，
问问妹妹多咱来？

妹妹说：
有爹有娘多来趟，
没爹没娘再不来。
爹死了，铺金板，
娘死了，铺银板，
哥哥死了铺木板，
嫂子死了拿箔卷。

爹死了，烧金纸，
娘死了，烧银纸，
哥哥死了烧烧纸，
嫂子死了屙泡屎。

爹死了，谁上坟？
闺女儿子一大群。
娘死了，谁上坟？
儿子闺女一大群。
哥哥死了谁上坟？
兄弟妹妹一大群。
嫂子死了谁上坟？
老鸹野雀一大群！
这歌谣，比兴起头，这种结构形式在民间口头文化里常见，此处不做分析。要分析的是歌儿里提到的姑嫂关系：嫂子未必真刁，小姑却着实有些刻薄。这是一个被父兄娘亲宠坏了的丫头，牙尖嘴利，让人不喜。
小时候常有这样的情形：某一个玩伴，有一阵子忽然天天有新衣服穿，那么不用问，指定是要娶新嫂子了。做娘的担心媳妇过门，再不能独疼女儿，替女儿做新衣，势不能忽略了媳妇；偶尔偏了媳妇一次，也显得这婆婆惯会做人，女儿簇簇新的小棉袄还在箱子里压着，心理优势在先，自然也不会怪罪母亲。
新妇来家，大凡心里想着要做好媳妇的，无不先与小姑搞好关系。“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里面有做媳妇的智慧，也有小姑子的乖巧。聪明的小姑子呢，自然也知道与嫂子处好了关系，将来回娘家的大路会畅通。所以，有嫂子的家庭出来的女孩子，行为做事往往考虑周密，不多事，不僭越，自有一种处世的圆滑在里头，出门了也不大容易碰壁。当然，这里说的嫂子与小姑，都得是教养特别好的人。
倘有一方任性，一方又不让人，完了，那就心生罅隙，因怨而恨，指不定会造成多少冤情孽缘。歌谣里的小姑，心伤透（有她伤，也有自伤，其实是可怜人）骂人骂得狠毒刻薄，对侄儿侄女，也不会有半点亲情。如陆游的那个娘亲，不就是因姑嫂不睦而迁怒到侄女身上，闹得一对鸳鸯两离分，自己也成了千古恶婆婆。
这是迁怒，还有的是教唆也体现在歌谣里——
纺棉花车子吱楞楞，
俺在俺姥娘家住一冬。
俺姥娘，光喜俺，
俺妗子，光偢俺。
妗子妗子你别偢，
溷砣子开花俺就走！
姑嫂有隙，影响到了孩子，妗子是娘的嫂子，烦小姑子捎带着连外甥也烦上了，而且还被那小鬼头给看出来，没准是他娘教的，处处跟我做对，还一脸的疲赖相。那溷砣子原是打场的碌碡，石碌碡开花，有时候吗？让这小鬼头且住着吧！
小姑子借儿子来挑衅，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心里空空的失落，心犹不甘，索性明着教唆上了——
恁妗子，
骨碌骨碌拉砘子，
一拉拉到地南头儿，
一抱抱了一窝猴儿。
大猴儿哭，
小猴儿叫，
两个蛤蟆来讨孝：
给他个孝帽他不戴，
给他个孝衣他不穿，
蹦嗒蹦嗒跳了湾。
小姑子嘴头子上占了便宜，泄了腹诽，对嫂子怨气似乎也少了些，心里渐渐平和下来。不想她平时对孩子的教唆，对娘家的不敬，早被一个人看在眼里，对着孩子也旁敲侧击上了——
拉大锯，扯大锯，
姥娘家门前唱大戏。
接闺女，叫女婿，
小外孙子也要去。
“姥娘姥娘俺饿啉！”
“锅里煮着个大烧鸡！”
咬一口，怪腥气：
“没吃过恁一口好东西！”
做嫂子的忍无可忍了，这一家子简直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编排我倒不要紧，怎么连老人也编排上了？孩子们，给我听好了——
小大姐，小二姐，
上家南，搂豆叶。
一搂搂了个面甜瓜儿，
到家里，红娃娃儿。
爹咬一口，娘咬一口，
一咬咬着孩子的手指头。
“孩儿哎孩儿，你别哭，
上家南等着恁大姑，
恁大姑来了，
放个屁，馇豆腐！”
嫂子念着念着乐了，这妮子在家里被惯得不成样儿，计较她干嘛！
嫂子大度，姑嫂言和，乐坏了她的婆婆她的妈，快快，套车，接姑奶奶一家子，来看戏——
柳树柳，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的亲家都来啉，
咱的亲家还不来？
说着说着来啉——
骑着驴儿，
拿着鞭儿，
穿着套鞋露着尖儿
——
姑嫂斗法，至此皆大欢喜。在广府的城墙上我想到这些，并不觉得离题千里。因为城墙也好、歌谣也罢，在我眼里都是一种符号，它们承载并代表着同一样东西，这种东西就像绕城的水，头上的云，在我们心里奔涌着、幻化着，因为古老而愈觉得新奇。时光匆匆，岁月永恒，水流云在！

注：流传于清河民间的歌谣，我力求表达出原汁原味，有些方言不太好懂，注在这里。
1、，读kuai，用胳脯挎着带提系的用具，如篮子、包袱等等，一般是挎到肘窝处，这个字既有形又有义，形象极了。
2、多咱，方言，什么时候。
3、金板、木板、银板，指棺材。
4、偢，哄骗的意思。大孩偢小孩，心眼儿多的偢心眼儿少的，有点小小的狡黠在里面。
5、溷砣子，文中提到过，即碌碡，大石头滚子。
6、砘子，耩完地后用来轧地的石滚子，像大个儿串在一起的算盘子儿，轧过去一溜三行，平实而漂亮。
7、馇豆腐，豆腐是菜豆腐，馇是指长时间熬煮。拌疙瘩，熬米饭，和糁子、馇白粥……老家在吃食上面，动词用得很讲究呢。
8、亲家，不是指儿女亲家，乡下老家，女孩子一生下来就被视为不是自己家人，而是亲家。常见有两个老头在一起说话：“家里添了个啥呀？”“添了个小亲家儿。”那是说，这家生了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