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做梦，在梦里回到一片荒凉的荆棘林中。

这片荆棘林在山坡上隔开一个绿色的屏障。它们四季长青，锋芒毕露，似乎在向路人耀武扬威的显示自己不可一世的风华。它们守护着的是一片不可侵犯的领地。荆棘林的两端各生长着一棵不知名的大树。这两棵树目睹着这个无奈尘世的人情冷暖，不过也才区区几十年。在这寂凉的荒野中，它们沐浴阳光，浸泽雨露，根部又吸收了一种高效复合化肥的精华，因此，它们茁壮而茂密。高大的树冠铺天的枝叶遮住了炎炎夏日的骄阳，挡住了轰轰雷鸣中的暴雨。可是它们却异常孤独，没有人祈望它们遮风挡雨，生活着的人们总绕其道而行。它们遥望着，用力的伸展自己的枝叶，它们渴望在风中抚顺对方凌乱的发端，它们的根缠绕在黑暗的神殿中，纠结。它们隔着不可跨越的空间，彼此寂寞的温暖着，热切的守望着。

某一天，树上歇息了两只飞累了的小鸟，它们爱上了这棵树，因此便安了家。此后每到黄昏时分，树上便停歇着上百只的鸟雀，它们挥动着柔弱的翅膀跳跃在两棵树之间，时而飞上枝头相互嬉戏；时而俯冲进旁边的荆棘丛林相亲相爱。你若稍一疏忽，便会误以为那振动的羽翼是暮秋季节里漫天飘落着的枯萎秋叶。叽叽复啾啾，噪杂中，却是一轮轻快的旋律。往往这个时候，西天的太阳就会从天际缓缓垂下，它透射着绚丽的橘色光彩，那高耸着的树枝的暗影便投进了那轮朦胧的幻象中。

我走进那场幻境的时候，太阳已从那片投射霞彩的浮云后遁去，它隐遁的地方仿佛一个撕裂的伤口，那色彩奢华的近乎触目惊心，几朵淡淡的红云落寞地潜浮着，仿佛受了委屈似的绯红着脸颊不肯申辩，亦不肯褪去。我小心的穿过那片荆棘林，两只正做着梦的鸟儿吃了一惊，展翅飞向高枝，却并不远离，它们探首翘望着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

穿过荆棘丛林，后面是一片墓冢。这里安睡着这个村落逝去的先辈们，包括爷爷的父辈们。我的爷爷并没有在这里歇息。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探望妈妈的养母—我的外婆。外婆的坟冢隐在一堆荒草丛中，我大约只来过两次。我依稀凭着儿时的记忆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坟冢。

外婆去世时我尚不记事，那时，我也许才不过五六岁，唯一模糊的场景就是她坐在炕上。在她的面前，从昏暗的房顶垂下两根麻绳，中间垫着一块木板，她的胳膊吃力地担在上面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她疼爱地朝我喊着：“毛蛋，毛蛋娃……”此后便突然止了声息。

我突然一惊，常常梦就醒了。

外婆的微笑便迅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外公虚弱而凄凉的微笑，那笑容只倏忽一现便迅速被抑在了虚弱里。这几年，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常常要隔一两个月才去看外公一次。最近这几次见他，他的精神每况愈下，病情也急剧恶化着。
外公很喜欢看书。他屋子的墙上贴了好多淡然处世，与人为善的哲言。那些都是他人生的格言，也是他为人处事的准则。家里的旧报纸他总翻来覆去的看，我并不了解那些陈旧的新闻有什么重新阅读的价值。外公很喜欢写毛笔字，可等到我知道后终于备齐了笔墨纸砚送给他时，他仅仅写了几张字就倒下了，至此，再没有提起笔来。这次回家，我看见他依然安静的躺在那里，形如枯槁！我很凄凉的想到了这个形容词。

外公已不再轻易对我的问候抱之微笑，眼睛里也没有看见我时喜悦的神采，他要思考半天，才能意识到自己要说的下一个词是什么，他的假牙失去了最后的倚赖在嘴里游离着，含糊不清的言语我解读不出来了，我轻轻的反复的抚摸着他的脸颊，抹去了那浑浊的液体……

其实在梦里我常常看见外公。他笑容可掬的向我走来，双手用衣角兜着一堆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新鲜苹果，催促着让我快快吃，完了总不依不饶让我把剩下的果子带回家去慢慢吃。二十五年前，外公的老院子里种着一棵苹果树。那时苹果是稀罕物，不常吃到。我在院子里玩耍时总会跑过去站在树下，久久的仰望着那些清翠欲滴的果子，外公走过来，笑盈盈的从背后变出一个青苹果递给我。我已不记得那苹果的味道，想来是酸涩的，但那时却是绝佳的美味！

而如今，我一接触到外公呆滞的眼神，便忍不住黯然。年轻的时候外婆因为一场病不能生养，他们收养了妈妈和舅舅，尽心尽力的抚养成人，等到该安享儿孙满堂的幸福时，外婆却撒手人寰。几十年来，我很少听外公提及外婆，可能他觉得没有人想去听那些陈年旧事，在逐渐的淡漠里我们以为外公也早已淡忘了外婆离逝带来的悲痛。只是偶尔有一次，我回家去看望外公，他却正从那片荆棘林走过来，他的影子被正在沉落的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我突然想起了爷爷最后的日子，我仿佛又看见了聚集在爷爷眼睛里的那层白色的水膜，那咫尺的距离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那最终隔开了生与死的界限。生命的最后似乎都无能为力的伴随着屈辱与悲痛，外公生活已不能自理，妈妈和舅舅的艰辛他看在眼里，便不忍心再拖累儿女。外公说他想走了，他要去陪外婆，可是，外婆却不要他，他走不了啊……

我便又想起了我的梦，想起了荆棘林，想起那两棵不知名却相携四季轮回的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