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柱子在家里排行老二，是大柱子的弟弟。
大柱子身强力壮，突然得了暴病，抛下年轻的媳妇和弱小的孩子，还有裹着小脚的老母亲，一蹬腿儿，死了。
大柱子是这个家的栋梁，自从他爹死了之后，一家人的活计都靠他支撑。好端端的大活人，眨眼的工夫，说没就没了。
一家人疯哭了一场，把大柱子埋到西山坡的荒岗子上，跟他爹的坟堆儿紧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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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完了丧事，大柱子的师傅和街坊邻居们给大柱子妈出主意：大柱子已经死了，光哭也不顶用。这年月，死人不算新鲜事，南边军队跟日本人打仗，每天都死人。眼下，最要紧的问题还是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大伙儿能救急，可是救不了穷呀。一家人不能活活饿死呀，为了一家老小的活计，干脆，就让二柱子顶替他哥哥大柱子的名字，去工厂上班吧。反正是日本人开的工厂，只要咱这些中国工友们不言语，谁都不知道换人了。
一家老小已经哭晕了，没有旁的办法，就按大伙儿说的法子办了。
从此，二柱子再不能沿着铁路拣煤渣了，也别想去西山坡抓鸟了，更不能去东河捞鱼了，他要上班了。
二柱子穿上他哥哥粘满油污的破衣服，拿起他哥哥干活用的长把儿尖锤子，蹬上嫂子给他哥哥衲的千层底布鞋，提上他哥哥吃饭用的旧饭盒，顺着他哥哥每天上班走的那条弯曲的小道，踩着他哥哥留下的脚印，顶着他哥哥的名字，上班去了。

3
日本人开的工厂就坐落在浩荡的铁路旁边，距离天下著名的卢沟桥不远，是专门生产火车头的，名字叫机车工厂。厂房又高又大，能同时停放十几台大号的火车头。铁轨一直通到厂房里面，跟外面的铁轨连接。
机车工厂是日本人在中国开的工厂，不可一世。
工厂大门全是日本人把守着，格外威严。大门一侧的木桩子上，还栓了三条红眼睛的德国纯种大狼狗，与威严的日本人站在一起，共同保卫着他们的工厂。
凡是日本人，脸上都挂着一撮小胡子，使劲撇着嘴，没有丝毫表情，各个都像雕塑矗立着，唯有一双冷酷的小眼睛诡秘地转动，还放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
肥壮的德国纯种大狼狗脸上虽然没有挂小胡子，但是那双血红的眼睛里也照样放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怒视着所有出入工厂大门的中国工人。当然，大狼狗没有日本人站立得那么标准，不能矗立成雕塑的摸样，它们时不时地要吐出长舌头来，露出坚硬的牙齿，跃跃欲试。
日本人和大狼狗站在门口，骄傲地昂着头，一对红眼睛狠狠地盯着所有进出大门的中国工人，让人不寒而栗。

4
大柱子的师傅专门叮嘱过：二柱子，听着，进出工厂大门的时候，一定要低头，眼睛千万不能看日本人和大狼狗，这是规矩，知道吗？咱中国人必须遵守的规矩。
二柱子表面上虽然点了点头，可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在乎。
本来嘛，二柱子早就知道日本人的规矩了，不仅二柱子知道这些规矩，方圆十几里的中国人，谁不知道日本人的规矩。谁如果不懂这些规矩，日本人就狠狠地揍谁，还放出大狼狗咬谁，保准谁都懂规矩了。
面对脸上挂着小胡子的日本人，中国老百姓没有不害怕的，真怕，从心底里怕。除非，山里那些神出鬼没的游击队。

5
机车工厂的汽笛每天早晨准点发出响彻云霄的长鸣，带着几分哀鸣的声调，方圆十几里都能听见。汽笛声也是有规矩的，第一声汽笛响是叫醒各家的工人们起床，半小时之后，又一声汽笛长鸣，是工厂上班的信号。晚上，还是一声响彻云霄的汽笛声，是工厂下班的信号，同时也提醒各家家属们：下班了，该做晚饭了。
机车工厂的汽笛每天都长鸣，从来没有停止过，工人们每天都上班，从来也没有休息过。汽笛非常准时，春夏秋冬都准时，天亮天不亮阴天晴天都准时，汽笛是方圆十几里所有能听见人家的闹钟。

6
每天第一遍汽笛响过之后，二柱子就出门上班去了，也像他哥哥一样，混在上班的人流里，左手提着饭盒，右手拿着锤子，身上穿着粘满油污的衣服，低着头，匆匆走过戒备森严的大门、日本人和大狼狗，走进高大的厂房，爬上巨大的火车头，跟着师傅们一块儿干活。
大柱子活着的时候，为人憨厚，口碑不错，身后留下了一大片阴德。工友们念大柱子的好，都庇护着年纪还小的二柱子，没有人欺负他。
二柱子是个爱说话的孩子，但是工厂里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一来他年岁小，没人愿意跟小孩子辈儿的人说话，二来大伙儿干活的时候二柱子也没有资格说话。中午吃饭的时间特别短，每个人都必须抓紧时间，狼吞虎咽地吃饭，谁都没有工夫说话。二柱子也要狼吞虎咽地吃饭，那张嘴根本就没时间干别的用。二柱子躲在角落里，闷头吃他嫂子专门给他蒸的窝窝头，啃他嫂子自己腌的咸菜疙瘩。
自从二柱子上班之后，就能够享受过去大柱子的待遇了，吃干粮，肚子基本可以吃饱。家里其他人因为不上班，只能吃稀粮，肚子吃半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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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大工厂之后，二柱子眼界大开，没几天的时间，脑子里就产生了不少奇怪的念头。每当看见那些停在大车间里整装待发的火车头时，二柱子的脑子里就会生出很多遐想。抽空的时候，他偷偷爬进驾驶室，坐在正司机的位置上，全身马上就有了驰骋的感觉，仿佛自己驾御着火车，飞快地跑在铁轨上了。再拉响汽笛，“嗷嗷”鸣响几声，让所有的人都能看见，是二柱子驾驶着火车飞奔，尤其，要让娥子看见。
一想起娥子，二柱子心里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挺特别的感觉。
大柱子死之前，曾经有人找过二柱子妈，给二柱子提亲。不巧赶上大柱子死，这件事就耽搁了。来人给二柱子提亲，提的不是二柱子家邻居娥子，提的是老远一户人家的闺女，二柱子不认识，二柱子妈也不认识。二柱子听说之后心里有些不乐意，他总是隐约觉得自己以后的媳妇应该是邻居家的娥子，而不应该是老远人家的闺女。所以，二柱子心里不大快活。既然人家媒婆找二柱子妈提亲时没提娥子，那么二柱子自己肯定也不能提娥子的，这是传统，也是规矩，咱们自己的规矩，跟日本人的规矩一样重要。
虽然媒婆没有给二柱子提过娥子的亲，但是娥子在二柱子的心里份量不轻，二柱子早就把娥子和她那条大辫子想象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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