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一个春天的早晨，在林间散步时，一片树叶轻盈地从我的发际间飘落下来，接过来看，是好碧绿的一片，心头便掠过一丝惊惧：一片葱绿的树叶，竟然会在春天陨落！是啊，人的命运就象树林的春天一样，虽然满眼葱绿，但依然有花的凋零、叶的陨落。
触景生情，使我想起中学时代的往事。升上高中后不久，同学之间很快就熟悉了。大家经常在一起谈论国家大事，探讨人生的真谛。记得有一次，我听见几位来自五云镇的同学正在热烈地争论着生命的价值。我说：“大家都不要争啦。请听一听德国诗人哥德的话——你若要喜爱你自己的价值，你就得给世界创造价值。”
我的话音刚落，一位同学马上赞同：“对啊！我也好象记得一句名言：人生的价值，即以其人对于当时代所做的工作为尺度。”
在我为自己只用几句话就能结束争论而感到得意时，坐在教室角落里的一个素不相识的同学，充满激情地说：“这样说不完全对吧。例如有的人在攀登的路上，由于种种特殊原因，以致跌倒了。虽然这样的人没有取得多大成就，但是他的奋斗精神却永远值得人们学习。我认为还是居里夫人说得好：我们不该虚度一生，应该能够说，我已经作了我能作的事，人们只能要求我们如此，而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一点快乐。”
本来同学之间唇枪舌战是惯常的事，但是，不相识的同学来插嘴，我着实有些气愤。我向那位多嘴的同学瞪了一眼，只见他的脸刹时变得通红，真象熟透了的苹果，他的嘴唇微微上翘，好象总在微笑。
这件事毕竟太小了，我连打听他的姓名也没有。几天后的星期天，家里来了两位客人，其中就有那位多嘴的同学。经过爷爷的介绍，我才知道——那个五十岁上下的人是我的姑丈，他是一位小学校长；而那个多嘴的同学就是我的表哥，他叫彭达涛。因为不是亲姑表关系，又彼此相隔很远，很少往来，所以我以前不认识表哥。但是，我曾经听爷爷讲过表哥小时候的一些事情。
在“四害”横行的日子里，全国人民都过着饥寒交迫的悲惨生活。那时表哥还很小，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而他却认识了好多汉字，能够读一些简单的文章。当他看到书中写的旧社会里穷人吃不饱穿不暖的悲惨情景时，不解地问他的爸爸：“新社会为什么我们还要吃甘薯过日子呢？”做校长的姑丈给自己的小孩难住了。
有一次，一位蓬头垢面的中年妇女带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孩子来到表哥家门前讨饭，表哥看见此情此景，心中一阵辛酸，把家里做午饭的仅有的两条甘薯轻轻地放进讨饭的并不干净的瓷碗里……
我问表哥有没有这回事，他只是淡淡地笑着说：“那是孩提时的事啦。”
相识以后，我经常约表哥到我的家。我家是时时有朋友来闲聊，而表哥从来不跟人家长篇大论地闲谈，我这才觉得表哥不是信口开河、夸夸其谈的人，而是一个很内向的人。他每次来，总是到我的书房找书看。如果表哥在我家留宿，每晚都学习至深夜，有时我睡觉醒来时，还看见他的因疲劳而微驼的背影，每当此时我便会想起骆驼的吃苦和耐性，想到黄牛的坚毅和执着。听同学说，表哥在学校住宿时，很少谈闲话，读书很认真。表哥还担任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工作负责，处处起带头作用。
可是，谁能相信命运会对他如此不公平？！脑瘤——这个无情的病魔悄悄地向表哥扑去，高一下学期，他就病倒了。
刚开始，医生、姑丈等认为是重感冒，没有想到会那么严重。表哥身体稍微好转时，又来上课，学习还象以前那样努力，工作照样负责任。表哥就这样坚持上完高一的课程。
高二时，才开学几天，表哥头痛得厉害，医生再三叮嘱：暂时不要读书，静心养病！我把表哥接到家里来，可第二天，东方吐出第一缕曙光，表哥又出门上学。他背着书包，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走路，一边捧着英语单词本子在默读。走了一半路，他脸上渐渐罩上痛苦的阴云。啊，天地在旋转，他略停了一下，举目环视，只见公路两旁的桉树正抽枝吐绿，生机勃勃。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蓦然升起：是啊，我才十八岁，正是人生的春天，一定要珍惜大好春光啊！到达中学时，我发现表哥脸色发青，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病魔已经露出了狰狞的嘴脸，表哥不得不辍学并住进县人民医院。
一次，我去探病，只见他卧在病床上，一只手输着液体，另一只手还攥着钢笔。一眼望见床头放着他那熟悉的书包，我心里的感觉不知是喜，还是悲。他见我进来，苍白的脸上强装出笑容，清澈明亮的眼睛回荡着战胜病魔的光波。不等我开口，他就问我学校的学习进度。我一一告诉他后，他露出了欣慰的微笑。他说靠自己自学，总算还可以跟上学习。这时，护士把吊针拔出来，表哥就坐起来，我估计他不想影响我的学习，装出轻松愉快的样子说：“我的病过几天就好！你不用再来看我，应该抓紧时间学习。”表哥没有跟我诉说半句肉体上的苦楚，只送我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科学万重巅，天地茫茫天外天。踏着前人踪迹去，攀登！”我走出病房时，回头想多看几眼可敬的表哥，只见他忍着剧痛，又趴在病床上读书。我怎么敢相信呢？此去一别，竟成永诀，卡片上的字已成遗墨。
表哥在弥留之际仍分秒必争地在知识的海洋里探索追求……
82年10月的一天，一个年轻的闪着光华的生命被病魔无情地吞噬了，一颗炽热的善良的心停止了跳动。师生们为之痛惜，用发自肺腑的悼念文字，编成一个个圣洁的花环……
表哥才过十八个生日，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小学、初中和未上完的高中——这就是他的全部经历。表哥确实走得太早了，在攀登的路上，刚刚起步，但走得多么好啊！表哥留下一串串匆匆的脚印是多么清晰！表哥纯朴闪光的形象，犹如一颗不落的小星，永远闪耀在人们的心中！
表哥，你不是可以象居里夫人那样说：“我已经作了我能作的事”吗？多年以后，当悲痛渐渐远去时，我才意识到，人经历了生离死别，会更加成熟，更加坦然。不知什么时候形成了那么一种习惯，心情抑郁时便会独自一人去树林散步。满目的葱绿，满耳的宁静，可以让一切烦恼自自然然地消失殆尽。偶尔，欣赏绿叶的飘零，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一片树叶完全有可能在春来之时陨落，但凋落的仅是几片树叶，不要过于悲伤，整个春天还在，还有满眼翠绿！